云游归来的诗魂
◎风来满袖
那是一班开往冬天的邮机,春回人间八十六载,迄今尚未返航。据说,它先失路于大雾,尔后是一场山坡上突如其来的大火,劫走了同机的三人。如今,被大雾与大火陷害的诗魂,以另一重云游的方式,意外归来于四月江南,归来于西子湖畔。
这是2017年4月15日的下午,数以百计的观众,在一座名为“徐志摩纪念馆”的场所沦陷于93年前的往事。目光被点燃,呼吸被屏止,心绪被激荡,共同观看着时长只有4分零2秒的一段纪录片,这是日本现代财阀涩泽荣一1924年以茶会款待泰戈尔一行的影像。沉默的镜头伊始,扑面而来的是一辆轿车,延至车辆停歇,诗人徐志摩率先推门而出,信手脱帽,发式中分,西方绅士的优雅在其风骨中如影随形。进而,又一身影下车,容颜毕肖英国友人恩厚之。泰戈尔仙风道骨,最后下得车来。“徐志摩纪念馆”内,不再是沉默的火山,齐声呼啸于诗人真身影像首次在国内放映。
飞鸟别墅,通幽于往事,伴随着欢颜的宾客,徐志摩在涩泽荣一的这座私家园林中,闲庭信步,抽着烟卷,与友人挟臂而行。潺潺的人流如溪水,徐志摩这明快的浪花,在镜头前潇洒地以食指弹着烟灰,与友人并肩走过,留下的背影,长袍马褂,郊寒岛瘦。镜头最后,徐志摩执纸于掌心,与友人彼此笔谈,抑或是辅以文字交流,抑或是留下联系方式,作为观者,我是不确切的。
随着屏幕的转黑,徐志摩与观众就此作别。在众人的请求下,这段从未流出日本的影片,被允许重播。诗人在1924年6月12日下午3点的短暂生平,被慷慨地重新回溯一次,如犯规了的修竹,在四月里被允许重新抽芽。这已知的徐志摩唯一存世影像,诗人的每一次出境,都被停滞于观众眼前,悉心观摩。
除却这段珍稀录像,涩泽荣一款待泰戈尔一行的往事,亦曾见于徐志摩《国际关系——泰戈尔在东京讲演·志摩赘笔》一文。诗人记述“那天主请的是东京的实业社或是实业俱乐部,主席是Viscount Shibusawa,实业界与学界的重要分子都在场。”所谓“Viscount Shibusawa”者,亦即涩泽荣一。对于泰戈尔的东京讲演,徐志摩“连会也不曾到”,因为他与张歆海“那天到那大画家横山大观家里去,他约我们吃饭,接着同去玩博物馆,直到晚上才赶去赴宴的。”录像与行文记录有别,约莫录像中的“茶会”与诗人笔端的讲演之“会”,并非同一次会晤。
这段访日之旅,也曾被日本媒体所记取。在当年6月8日的《国民新闻》第七版,刊载有醒目的标题新闻《有如战场一般的热烈欢迎,被迎接到来的泰戈尔,昨晚8点50分抵达,惊吓于东京大地震之后的惨状。十日将应本社邀请进行演讲》。报道称:“车上除了日印协会的佐野、荒木宽方两位以外,同行的还有博斯画家、Natugu博士、徐志摩、张歆海两位教授。”以影像形式云游归来的诗人,同游者除了泰戈尔之外,余者多莫能辨。息了投影,让人不禁想起埃兹拉·庞德的《在地铁站》:“人潮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涌现;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。”
为款待参加徐志摩诞辰120周年国际纪念大会的国内外友人,我受邀参与庖制“徐志摩宴”。晚宴开始之前,应邀主持,有云“四月春深,落英缤纷,徐志摩永生,凋零的是我们。”
是的,诗魂永生,正在随四月凋零的,是我们!